第三卷 途漫漫 第二零二章 斬六念

　　唐僧辭了劉伯欽，單人獨騎行至兩界山下，只聽有人叫道：“師父救我！”他先前得劉伯欽提醒，也無甚驚慌，他勒馬緩步逡巡，循著聲音找去，果然山根底下露出壹只猿猴，這猿猴生得甚小，腦袋胳膊上滿是灰土，其上又生青苔，不知被壓了多少年。
　　唐僧下了馬，走到近前。悟空招手道：“師父！師父妳怎的才來，快來救我出去，我保妳上西天去！”
　　唐僧近前觀看，膽膽怯怯問道：“妳怎知我要上西天去？”悟空道：“我乃是當年闖天宮的齊天大聖，因毀了玉帝園林，被如來佛祖壓在山下。之前有個觀世音菩薩去東土尋取經人，從此處路過，我教她救我壹救，她反勸我皈依佛門。我自薦保護取經人去西天拜佛，也算為自己爭個功名，將功贖罪。聞知師父要來，我晝夜提心吊膽，只等師父來救我脫身。”
　　唐僧聽了，當下確信無疑，滿心歡喜道：“妳既蒙菩薩教誨，願入我沙門，我自然願救妳。只是手中沒有合用斧鑿，如何救妳出來？”
　　悟空道：“無須斧鑿，這山頂有如來的金貼，妳將這帖子揭下去，我便能出來了。”
　　唐僧於是棄了坐騎，爬上高山，攀藤附葛，費了好大氣力，行到山頂。
　　只見山頂壹塊四方大石，其上金光萬道，瑞氣千條，原來石上貼著壹金帖，上寫“唵、嘛、呢、叭、咪、吽”六個金字。
　　唐僧見了這個金帖，心中有了打算。既然佛祖將他鎮住，這猴子想必非是善類，若其太過兇頑，難以管束，放出來便是人間禍事。但菩薩既然舉薦，自然有其道理。唐僧於是近前跪下，對這金字拜了幾拜，道：“弟子陳玄奘奉唐王旨意西去取經，若這猴子能保我西去得正果，便教我揭起這金字；若他是個難馴之輩，便教我揭不起這金字，只當沒遇見他。”
　　唐僧拜完起身，只見金字自主飛起，倒有壹陣風吹來，將金字收了起來，空中有人道：“吾乃兩界山土地，奉西天佛祖之命，在此監押齊天大聖，今日聖僧到此，我去如來處復命去也。”
　　唐僧聽聞是土地，急忙朝空禮拜，他肉體凡胎，怪力皆為神也。
　　下了山來，唐僧道：“那金帖已然揭去，妳出來吧。”悟空道：“師父，我這壹出，驚天動地，妳向西走出壹二十裏去等我。”
　　唐僧聽言，上馬向西行去，果然行出十多裏左右，只聽壹聲大響，地皮也顫了幾顫，回頭看去，偌大壹座兩界山已垮了下來，只見壹個身影竄到馬前，雙手作揖道：“師父，我出來也！”唐僧大喜，問道：“妳怎飛過來的。”悟空笑道：“些許騰雲術，自然不在話下。”
　　悟空見身上臟兮兮皆是灰土，道：“師父在此稍候，我去洗幹凈些。”他騰躍到高處，尋了壹眼山泉，將身上洗得幹幹凈凈，又取出件青袍子罩起來，這才又回來見唐僧。
　　唐僧道：“妳，可有姓名！”
　　悟空道：“我俗家姓孫，有個法名，叫悟空。”
　　唐僧喃喃道：“悟空，悟空，這名字正是我佛家名號。妳既願意拜我為師，我再給妳起個諢名，叫孫行者可好。”
　　悟空跪倒拜了四拜，道：“謝師父賜名。”心中卻道，難道為人師表，都有與人起名的癖好，自己這兩個名字，卻都是師父給起的。
　　悟空遇著唐僧，自然歸心攏神，壹心要往西去，他可不同於那個惹是生非的美猴王，壹路上謹慎至極，唯恐唐僧不喜。唐僧壹雙肉眼，如何能看出他的心思，但覺這徒弟心思機敏，言語間頗為不俗，倒也頗為喜歡。
　　壹路上，唐僧騎馬在前，悟空跟在身後，看著唐僧背影，恍惚間竟有奇異的感覺。似乎冥冥中孫悟空與唐僧二人註定便要在壹起，這對師徒乃是天上地下的絕配。悟空只道癡迷西遊太深，此刻是徹頭徹尾入戲了。
　　當夜，路上並無人家，悟空使神通放倒幾顆枝葉茂盛的樹木，給唐僧架了壹個床鋪，又將行李鋪好，叫唐僧安歇。
　　唐僧頗為誠惶誠恐，他只道此番西去必將風餐露宿，有許多苦頭要吃，乍有人服侍，還頗不習慣，問道：“我自歇下，妳卻睡哪裏？”
　　悟空笑道：“師父不必管我，我已有幾百年不睡了。妳自安歇，我為妳守夜便是。”
　　唐僧在悟空的守護下安安穩穩睡了香甜壹夜，清晨起來，卻見壹張毛茸茸的猴臉正微笑看著自己，急忙起身合掌道：“罪過罪過。”
　　悟空問道：“有什麽罪過？”
　　唐僧道：“佛家有雲，佛即心兮心即佛，心佛從來皆要物。我如今生了懶惰之心，豈不是罪過？”
　　悟空心裏說了壹句“迂腐”，嘴上卻道：“弟子服侍師父，乃是天經地義，師父不必掛懷。”於是悟空取過齋飯，又教唐僧吃了，這才又上了路。
　　行不多遠，面前躍出壹只斑斕猛虎，唬得唐僧差點掉下馬來。悟空躍至馬前，罵道：“妳這孽畜，見了妳家大聖爺爺，還不躲遠些？”
　　尋常猛獸見了悟空，自然唯恐避之不及，哪知這猛虎雙眼通紅，如發狂壹般，撲了過來，悟空心中納悶，伸腳將這大蟲踢了個半殘，道：“若不是我歸了佛門，便有十只大蟲，也壹遭殺了！”
　　唐僧聞言大喜，道了聲：“善哉善哉！”
　　悟空心中暗笑，若不是我早知妳唐僧習性，還真難管住自己。
　　又行了幾日，天氣漸寒。
　　此時已是初冬時節，霜雕紅葉，菊殘荷盡，淡雲若雪，朔風漸驟。悟空教唐僧加了衣裳，日夜兼程西行。他神通廣大，在此時節，隨意尋些野果齋飯，都是手到擒來。實在無處可尋，便飛到附近村鎮，尋那富人家隨意淘些米面，再使法術做熟，壹日三餐絕不誤了唐僧。畢竟自己不是正兒八經取經的，哪有什麽不準偷盜之類的忌諱。
　　這壹日，正在山嶺中行走，路便竄出六條大漢，各執刀槍，口中喝道：“那兩個和尚，留下盤纏再走！”
　　唐僧驚道：“悟空，這可如何是好？”悟空道：“師父莫急，待我上前問問！”於是走上前道：“這幾位好漢，敢問妳們是為謀財，還是為害命？”
　　壹人叫道：“休得廢話！妳兩條賤命又值幾文？只要妳馬匹盤纏便好！”
　　悟空笑道：“說得好！既然謀財，可敢留個名號？”
　　那強盜道：“有何不敢？妳要知道，我便說與妳聽：我六人，壹個喚做眼看喜，壹個喚做耳聽怒，壹個喚做鼻嗅愛，壹個喚作舌嘗思，壹個喚作意見欲，壹個喚作身本憂。”
　　悟空得了這幾人名字，心道，果然正戲來了。於是轉回問唐僧道：“這六人，乃是喜怒愛思欲憂，請師父明示，該如何處置才好？”
　　唐僧懵懵懂懂，道：“我只要過路去便好，哪管如何處置？”
　　悟空道：“這事必要師父裁定，要去西天取得真經，這六念不斬，卻是難事。”
　　唐僧道：“佛門中人，四大皆空，什麽喜怒愛思欲憂，我是早已斷了根。”
　　悟空道：“既斷了根，此處怎又出來了？”
　　唐僧道：“我既斷了根，想必這六念怕是妳的。”
　　悟空道：“既是我的，那卻該不該斬卻？”
　　唐僧坐在馬上，心中卻犯了難。自己若說斬，便犯了教唆殺生的罪過，若說不斬，六念不除，又怎能到西天？
　　悟空見唐僧猶疑不定，笑道：“要除這幾人如探囊取物，只是看師父心意。”悟空清清楚楚記得，那美猴王便是行到此處，殺了六人，才被唐僧趕了回去。然後行到東海，聽東海龍王敖廣講了壹個張良拾履的故事，才又回來保唐僧。然後便戴了花帽，中了觀音計策，自己將緊箍咒套在了腦袋上。悟空既然知道這場典故，又怎能重蹈覆轍？
　　只見唐僧閉上眼睛，陣陣犯難，道：“唉，既然如此，妳隨意處置吧！”
　　悟空聽唐僧這麽說，才放下心來，壹根如意棒伸展開來，只橫空壹掃，那六人哪裏還有性命在？
　　唐僧又道：“只不傷了他們性命便好——”他說完了這話，睜開眼睛壹看，哪裏還有六個強盜，只草窠裏伏著六具屍首。
　　唐僧這壹驚非同小可，直直從馬上跌落下來，悟空急忙扶住，唐僧壹把抖開悟空，手指悟空喝道：“妳，妳怎如此兇惡？竟傷了他們性命？”
　　悟空道：“我已問過師父，妳只說隨意處置，我才動手的。”
　　唐僧道：“我壹句話尚未說完，妳卻如此性急！我出家人，掃地不傷螻蟻命，愛惜飛蛾紗罩燈。即便他們是盜匪，終究還是人命，怎可如此便殺了！”
　　悟空心中大為無奈，自己慎之又慎，終究還是出了岔，這唐僧說話慢慢悠悠，下次還真要聽清楚了才行。於是道：“師父有所不知，這六人其實乃是六念，不斬六念，如何能得正果？”
　　唐僧厲聲道：“妳胡說什麽？休要強詞奪理，看來妳心中早就存了殺人之心，是也不是？”
　　悟空道：“哪有的事，我若想殺，何苦還問師父？”
　　唐僧道：“莫要狡辯了，妳必是沒說沒管，才被佛祖壓在山下，若像妳這般壹味殺生，恐怕連累我也去不得西天。”
　　悟空心中暗罵，妳這和尚說話真是傷人，怪不得那孫猴子受不了妳的氣，只是自己並非那個什麽也不懂的美猴王，而是世事洞明的孫悟空，於是悟空便道：“師父且平心靜氣，我殺人自然有過，但妳若壹口氣講話說完，也不致有此錯，算起來妳我都有過失，師父妳大人大量，就揭過這壹遭吧。”
　　悟空本道唐僧能明事理，哪知唐僧道：“哪個道說話慢也有錯的，妳自己犯過，還要扯在我身上，是何道理？”
　　悟空心裏罵道，妳奶奶的是非不分，卻仍笑道：“罷了罷了，都是我錯，今後再不殺生如何？”
　　唐僧卻不說話，只拿手指點了幾下，恨恨道：“六條人命啊，都是人生父母養，妳如何下的去手？”
　　悟空只當聽不見，心裏早將唐僧詛咒了壹千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