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1章 意存人失 心撩劍至
問鏡 by 減肥專家
2023-4-22 10:52
虎輦玉輿隱輪之車在雲層下飛行,方向指向西南。車上的符陣自發隔絕了外界的風聲,使得車內的狹小空間頗顯靜謐安然。只有羽清玄的聲音,汩汩流動:
“妳的路子雜,機緣多,很多難關,多方合力,觸類旁通之下,也就解決了,不免就少了壹番磨礪。我不是說妳見識不足,而是有些時候,‘琢磨’事情,比‘解決’事情更重要。
“當年我也有這個問題,否則也不至於在強渡四九重劫時,因意外而動搖,以至功虧壹簣。還是這百年來,傷勢難愈,恩師又不在身邊,日夜惕厲自省,做足了水磨功夫,還多次反復,才有了今日成就,有些東西,不是‘天賦’就能替代得了的。”
余慈靜靜聽著,並沒有因為羽清玄話中有些離題而不耐煩。正相反,他現在心中壹片沈靜,意緒隨著羽清玄的話音流動,似乎能看到,這些年裏,羽清玄壹邊坐鎮蕊珠宮,抵禦不懷好意之人的窺伺;另壹邊還要分身走遍真界,尋覓恩師線索下落,究竟承受了怎樣的壓力。
“妳的心性如我當年。”
羽清玄是第二次說類似的話了,這更給了余慈某種類似於共鳴的感覺,字字句句都聽得認真:
“我們的心性,年少時不說格局大小,都還過得去,較常人為優。恰是如此,少了許多顧忌,常施以重錘猛火,而少了淬火精煉,這樣的人,前期往往是突飛猛進,鋒芒無匹,但到了壹定階段,韌性就有不足,更少壹份圓融,破綻裂紋深種,而渾不自知。
“比如妳,若妳他日與天道法理相搏,我並不擔心;可與某些人接觸對敵,恐怕本心狀態,未必能發揮最好效果。”
“這個……”
余慈正要說話,手腕微溫,如貼暖玉。
他低頭,卻見是羽清玄的手指,從手鏈上滑落,輕放在他腕上,肌膚相接,體溫互通,壹時便楞了。
羽清玄微笑起來:“看,妳明知我是講解示例,依舊心思不屬,這絕不應該——妳在北地三湖的名聲,可不是這樣,我在南國也聽說了,妳對夏夫人、華夫人,還有什麽白衣,可是威風得很。”
眼下的余慈,才是明知羽清玄在逗他,卻還是忍不住大窘,至於生氣什麽的,他想發作都發不出來。
“羽清玄比夏夫人、華夫人強到哪裏去嗎?顯然不是的,妳是當事人,最是清楚不過。妳能在她們面前揮灑自如,甚至占到便宜,是因為妳以本心應對,不滯於他物;可對我,似乎不是這樣。”
余慈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:“咳,羽宮主……”
“天君,且聽我講。修行之道,由人而非人,物性對人心的影響局限越來越小,先天的本能逐步地消失、異化,受到的幹擾也越來越少。正因為如此,理想狀態下,只要正常發揮,每個人都能做出正確的選擇。
“但事實並非如,就算物性上,妳我已經‘非人’,但曾為‘人’長年以來的固定反應,多少還有留存,‘人’與‘非人’間的變化過程越短,留存得自然也越多。
“妳如今發窘,不是現在的妳發窘,而是以前的妳做出了反應,可算是念舊,將過往的痕跡因襲下來。可就是這些已經沒有了根基的‘回路’,使妳、還有我,常為人所算。”
余慈聽出來了,羽清玄除了指點他,也許還在感慨些什麽。
這真的是“共鳴”吧,從見面後直至此刻,余慈還是首度把握到她的情緒脈絡。
也因此,余慈的回應就更“講究”了:“總不能把這些都除掉吧,除掉那還是‘我’嗎?”
果然,羽清玄贊同他的話:“壹片空無,哪有心可言?”
羽清玄與他視線相接:“其實很多人都有妳這樣的經歷,沒有了物性的憑依,人心便如斷了線的風箏,這種不適感,會使得壹部分人如妳般,在以前心態的虛妄中拔不出來;還有部分人,則是幹脆偏移、喪失,還自以為是,更加可悲。”
“這就是宮主所說的‘基礎’、‘基本’之意吧。可物性的基礎已經變了,又怎麽解決呢?”
“有人是壹步壹個階梯,時刻把握本心,火候到了,自然成就;有人是重新定位,在天道中、在法理內尋壹個參照;有人則幹脆不斷加大形骸物性的刺激。但無論是哪個,此事都全無捷徑,只有壹點點地磨礪,以求保持或改變。
“至少……便如妳,要做出正確的應急的反應。
“畢竟,完美的狀態或許存在,但那定然是佛祖、道尊的領域,任何人都只能求壹個時間段內的近似而已。
“包括那位魔主,也未必能成,但那位肯定是最擅長利用此間奧妙的存在。
“妳的本心修為,其實就是在靈昧之法上,還是有些遜色,‘不滯於物’,對我等修行之人說來容易,其實沒那麽輕松達到的……也更要小心魔主。某種意義上講,只要有心魔,就與其相通,他不會特別註意某個人,但若與他特別有共鳴,就不好說,會發生什麽了。
“還有壹位,就是羅剎鬼王,不久後,我們的對手,其真幻法門,最能迷惑本心,不得不防。”
余慈聽明白了,繞了壹個大圈,羽清玄還是勸諫他的修行格局,選擇需要謹慎,過於雜亂的參照,不利於心性修養。
余慈承認,相較於那些老牌的強者,他在老辣圓融上,確有不足,這番苦心,他能理解。只是很多東西,尤其那些塞進心內虛空的,都是強買強賣,想扔都扔不出去。
他只好故作不知羽清玄的真意,就事論事,虛心問道:
“要做正確反應,有沒有什麽確鑿有效的辦法?”
馬上要和羅剎鬼王開戰了,由不得他不上心。
羽清玄微笑看他,余慈忽然恍悟。
既然是本心的問題,自然要求諸本心,問任何人都可能給帶偏掉。
羽清玄將問題點破,其實就是給他劃了壹道警戒線,關鍵時候,能想起此時此事此番言論,便有幡然醒悟的機會,不至於稀裏糊塗著了道兒。
大概也是洗去困惑,照見本心的緣故,余慈進入了比較理想的狀態,他又看羽清玄擱在他手腕上的纖長手指,發了會兒呆,忽然笑道:
“宮主應該是發現了什麽不妥?恕我愚昧,壹時想不出來。”
“若我知道,便不會和妳繞圈子……像天君這般人物,想看穿看透,談何容易?只是突有感觸,故而言之。”
兩人看著客客氣氣的,其實非常坦率。
羽清玄確實不會故弄玄虛,地仙大通的感應神通,沒有特別明晰的概念和界定,但誰也不會等閑視之。
余慈細察心內虛空,想翻找出,究竟是哪個因素,引起羽清玄的感應。
心念掃過平等天時,在太玄真意上壹頓,意緒卻又偏了。
再瞞下去,真沒有什麽意思,這種時候,任何錯誤的信息、判斷,都會導致不可測的後果,最好還是盡快給羽清玄多壹份判斷的依據,尤其是這種涉及到本源之力的情報,簡直是有顛覆性的價值。
至於怎麽提起,又不至於壞事,擾亂羽清玄心神,還真要琢磨壹番。
這種事情,請教趙相山也沒用,畢竟他不知來龍去脈。
余慈心念從心內虛空出來,羽清玄正看他:“妳是不是有什麽要對我講?”
這份感應,未免太準了。
余慈現在心理狀態比較正常,腦子轉得也快,稍壹思忖,便開口道:“這個……還是剛才的事兒。宮主或許不知,我因緣巧合,悟了壹門情緒神通,又得壹門封禁之術,可封印魔念,攻防兼備,面對那兩位,難道也抵禦不住?”
他完全是瞎說。
余慈就很清楚,懂得情緒神通,能輕易玩弄他人的情緒,只能說對情緒的作用方式很了解,就像是醫師,再怎麽精通醫術,也不能保證自己不生病。
他這麽講,完全是為了引出太玄真意。
羽清玄果然提起了興趣:“情緒神通,乃是羅剎專精之術,若能知曉,攻防間就有章法可循,若能將無據可依的‘本心’之爭,提到法理之爭的層面,正是揚長避短,至少不是全無還手之力……那封禁又是怎樣的?”
“呃,其實……三宮主也見過的。”
余慈突然發現,自己頗有些緊張,這算是本心,還是早年的“初心”呢?
“貓兒?”
“妳也見過,就是冰封大劫初起之時。”
羽清玄何等樣人,見余慈的態度,心下便有些想法和判斷。
見她若有所悟,余慈又擔心她心神動蕩,為人所乘,幹脆把心壹橫,忽地手腕翻動,反握住她那根纖細的手指,平等天裏,意念微動,便有冰寒之意,在二人肌膚之間,流轉互通,殷殷共鳴。
羽清玄被余慈大膽的動作弄得壹怔,隨即反應過來:“太玄冰解?妳這火候比在貓兒在北荒時看到的……”
話音倏絕。
這壹刻,余慈看到羽清玄鋒利又莫測的眼神,同時心弦挑動,感應到其中深意,但還沒有完全明晰的時候,握著羽清玄纖指的手,便給震開,外擴的排斥力險些把他震出車外。
實質的距離也還罷了,最關鍵的還是氣機上的排斥,原本密切配合的局面,出現了不應有的疏漏。
沒有任何緩沖或猶豫,強橫兇意如水銀瀉地,滲透進來。
羽清玄眼中閃過寒芒,太玄封禁發動,周邊虛空法度變異,元氣凝固。
余慈同時動作。
前面氣機排斥是真,可有太玄真意為介質,二者同源而生,輕而易舉就重新“咬合”在壹起,合轍並軌,天衣無縫。
心內虛空擴張,和羽清玄壹起,將周邊虛空扭曲異化,不管“兇意”是怎麽來的,想原路返回必然碰壁。
可世事就這麽離奇,兩人作勢誘敵,純憑默契,配合到了極致,可突入的兇意就是陽光下的影子,明明就在那兒,卻壹片虛無,終如夢幻泡影,了無形跡。
看起來像是虎頭蛇尾,可余慈壹點兒都不這麽認為,他倒覺得,有沈沈壓力,從心底最深處漫上來,捉摸不透,起伏不定。
這突來壹擊,就是劍意,可是觀其所來路徑、層次、法度,又似劍氣,又似神意攻伐,又似情緒沖擊,緲然不知所本,虛無恍惚,遇敵這麽多回,余慈還是首度遭遇這般情況。
他心神微微晃動,泛出的都是寒氣。
“此人是誰?”
“若非是天遁宗第九代步影,便是天遁宗主親至吧。”
羽清玄語氣平淡:“那些最擅長謀財害命的人物,若能將絕影三遁修煉到極處,如天道照影,由生得死,由靈轉昧,由陰化陽,由真取幻,藏於天道法度流轉之中,害人取命,若非後續的天心追索、反噬太過慘烈,失了修行本意,當許為世間第壹殺法。”
“天遁宗?”
那還真是老朋友了!
自從余慈到了北地三湖,那邊就壹直折騰。
據黃泉夫人講,趙相山主持的那壹輪刺殺,便是天遁宗的試探,損失慘重的赤霄天,更是天遁宗重要的附屬宗門,被打落人階,給那邊的影響著實不小。再算上不復輪、熔影遁的梁子,兩邊已經是不共戴天之仇。
羽清玄又道:“我還聽到傳聞,天遁宗自七代步影意外死於海上,傳承便有了瑕疵,時有斷絕之厄。到了當代,本不相關的宗主、步影傳承壁壘無奈打破,眼下只有宗主,而無步影,二者已經合而為壹,不知此信確否?
“若真如此,壽數不永且不說,天道好還,難以見容,還是改天換地,或許可得喘息之機……是因為如此,才與東海那位走到壹處去的?”
羽清玄給羅剎鬼王換了“代指”稱呼,信息也沒有封鎖,余慈便知,這話既是對他講,也是說給別人聽。
果不其然,很快就有了回音:
“羽宮主好,淵虛天君好,諸某見過!”
據傳天遁宗當代宗主姓諸名陽,與宗門“絕影”之術,相映成趣。
只是,眼下余慈可不覺得哪裏有趣了。
“當真是諸宗主當面。”
“暫時還見不了面,倒是與宮主屬下,天君婢仆離得近些。”
諸陽的回應,充滿了無所保留的惡意,他所指的,自然就是回苦島上聚集商旅的朱文英。
余慈看向羽清玄,天底下還有這等大宗之主?
羽清玄語氣依舊平淡:“當年八景宮出手,聯合諸宗,與之定下城下之盟,宗內長生中人,不得對非長生中人的目標出手……如今跟上那位的步伐,要與撕毀協議了?”
此時,余慈也從趙相山處得到了相關的信息。
天遁宗以殺求道,無所不用其極,最肆虐之時,為亂人心神,殺全宗全派也是有的。步影死於外海,傳承有斷絕之危,不能不說與這仇敵滿天下的情況,極有關系。
天遁宗也是唯壹壹個沒有固定山門的大宗。
若他們真的放開所有限制,不顧壹切下手,有這樣的敵人,確實讓人心情沈重。
不過,諸陽似乎沒有現在動真格的打算,語氣上,他就像是壹個路遇的舊人,和這邊友好寒暄:
“剛剛已經探了底,羽宮主確實還比較虛弱,這樣很好,咱們就慢慢來吧。不妨猜壹猜,我是找妳呢,還是找他?”
他話中沒有指定,說話的對象也沒有限定,余慈和羽清玄都覺得是對自己說的,這份捉摸不透的指向,看來是天遁宗慣用的伎倆。
而且,現在的諸陽,確實是沒有任何下限可言:
“在此之前,做個小菜出來,也是好的。妳看那女子,頗有嚼頭,我取她頭面,調拌個下酒之物,豈不極好?”
“若諸宗主只逞這口舌之利,還是算了。魔門有血契,玄門有法籍,我蕊珠宮小門小戶,卻也有鎖魂之禁,宗主真要動手,還請小心。只要有萬分之壹個剎那,足以使我定位。妳說我與淵虛天君不顧壹切之下,能否將宗主擊殺在這攔海山外呢?”
“然後蕊珠宮被夷為平地?”
“我不能如諸宗主壹般灑脫。然而宗主赤膊上陣,說來也是窘迫,究竟是無人可用呢,還是根本無人知曉?”
羽清玄徑直換了話題:“宗主與步影傳承壁壘,本就是貴宗禁忌,如今宗主強行打破,怕已是自食其果,為此賭上宗門的氣運,與那位壹條路走到黑,不知門中支持者幾何?”
看羽清玄與天遁宗主攻心鬥智,余慈壹言不發,是不斷切換神意感應層次,也讓寶蘊幫忙,意圖鎖定其位置,但絕影三遁到了化境,確實是不可思議,余慈也知道些法門路數,卻完全把握不了。
倒是神意舒展,將朱文英那邊覆蓋住,那邊依舊懵然不覺,余慈也沒有告知的意思,他不認為,自己這番舉動,能起到什麽作用。
這種不對稱、無下限的糟糕體驗,當真是讓人煩悶。
不過,羽清玄似乎是抓到了諸陽的痛腳,那位不知何時,再不回應。
余慈和羽清玄對視壹眼,問道:“這姓諸的修為境界是……”
“當地仙對付便好。”
面對如此局面,羽清玄神色平靜,不動聲色。
余慈同樣,但心思壹刻不停。誰也沒有想到,天遁宗竟然會站隊,剛剛也是羽清玄的造化,選擇了那樣壹個強大的方式渡劫,幾乎排除掉了壹切外力幹擾,否則稍有不慎,就算太阿魔含得不了手,也說被諸陽給害了。
羅剎鬼王請諸陽過來,就是控場來的!
諸陽神出鬼沒的手段,不在於殺傷,而在於威懾,若是與羅剎鬼王戰至正酣,突然殺出,後果不堪設想。
不說那麽遠的,就是眼下,羽清玄要回援蕊珠宮,大挪移神通是必然的,可只要諸陽使壹下壞,說不定就會幹擾精度,造成不可測的後果。
再者,余慈要以後聖身份,助她壹臂之力,也是要全神貫註的,若被姓諸的抓住機會,壹切休提。
他也由此突然醒悟壹事,羅剎鬼王那種改天換地的手段,雖然被八景宮為首的玄門諸宗所厭棄,但也有相當壹部分人,尤其是在舊有的天地法則體系中難有寸進的那些老牌強者,會非常感興趣。
說不定就會有什麽人物殺出來,攪亂局面。
這種時候,應該給八景宮攤牌了吧,余慈覺得,需要他們來分擔壓力。
此時,羽清玄卻輕聲道:“妳不準備給我壹個交待嗎?”
“唔?”
余慈壹下沒反應過來,待看到羽清玄明澈的眼神,才想起“太玄真意”的事兒。
確實,不把這個事情解決掉,兩邊都不好受。
他收拾心情,腦子倒是活泛起來:“羽宮主,此事我定然會壹五壹十地告知。不過,涉極機密之事,確實姓諸的不會去而復返麽?”
“妳待如何?”
“進我心內虛空去吧,到那裏兒更直觀。”
看羽清玄的表情,他忙又補充:“分神進去就成。”
這倒是權宜之計,羽清玄頷首認可,受余慈意念牽引,分出壹縷心神,長驅直入,直抵平等天。
車轅位置,玄黃扭頭看了壹眼,便繼續警戒,其實也是聊勝於無。余慈兩人對諸陽保持著足夠的警惕,也沒有停留太久,很快就出來了。
玄黃看不出什麽,只覺得後邊突然沈默了許多,兩人都是若有所思,如果這時候諸陽再發力,還真說不準,會有什麽後果。
諸陽沒有再來幹擾,羽清玄壹直都沒有斷過恢復元氣的手段,但終究不能肆無忌憚。
時間壹點點地流逝,蕊珠宮那邊難知是何等模樣。
忽然,余慈開口道:“此事不能再耽擱了,我這就請師伯出手。”
玄黃立刻知道這是做戲,卻也擔心,現實裏可沒有後聖大人在,只能讓余慈發力,這麽壹來,暴露什麽的都無所謂了,真讓諸陽抓住機會,即使他和羽清玄都在,面對“絕影三遁”不計後果的刺殺,誰也不敢說,可保萬全。
怎麽辦才好?
哪知羽清玄回應得極其果斷:“不用勞煩。”
玄黃立刻就糊塗了。